純白
段考的午後,沉重的心情還未完全卸去,我們匆匆地搭上火車,沿著微笑的弧度蜿蜒南下。
不曾刻意想過為了什麼奔波,或一定得在此行中得到什麼,只是在啟程的那一瞬間便把自己空白成一只輕盈的行囊,等著心緒與成長進駐。
我想我懂得放鬆期待,以避免不必要的失落。誰能明確地定義部落的能量?不論我得到的是水、是陽光,哪怕只是一坏溫暖的異鄉土,都蘊含著茁壯的力量。
於是涵養著一種學習的純粹,白淨而透亮。
海藍
我喜歡莒光的火車,和窩成一團的我們,明亮的風景與明亮的臉龐,在車窗上交映;閃閃發光。
試圖在每一次經過隧道時,拍下青春在玻璃上的倒影。然後又在出隧道的那一剎那齊聲驚呼。
是海!
你看到了嗎?那是豢養著我們的或深或淺,有著不一樣心情。隨著浪的頻率安靜呼吸,在吐納間逐漸容納了一種海藍的韻律。浸染了遼闊的顏色,倒影更美了。
黛綠
細細品味山的稜線,會看見一道完美的蜿蜒起起伏伏。朝陽的光線沿著山的邊界漫漫流淌,一天的工作總在這樣的芳香的陽光浴裡開始。
廚房的工作特別忙的時候,正好是別人的休息時間。作完例行的晨間打掃後,十點到十一點間我們總是閒著,我和小金魚(晶昀)便會到加工廠幫忙,然後在餐廳客人多時趕回來。
大型的鍋子通常放在架子的最底層,一個個塑膠碗則放在門邊的架子上,湯匙要另外拿,風味餐要放一碗水果和一杯小米酒。幾天下來我們已經逐漸熟悉了規則。
餐廳裡的阿朗是印度人,有著很靦腆的笑容。阿香姐姐會在人手少時來打點零工,我承諾要寄一箱阿公種的芒果時,她開心的笑了。大哥其實很可愛,只是有時候喜歡偷點小懶。最喜歡喚「大廚」時故意把廚字拉長,在空中形成一個大大的波浪號;總是聽不懂他的玩笑,卻對他溫暖的眼神與笑容有一種女兒般的依戀。
偌大的餐廳,客人雖不曾滿座,也夠我們忙了。泡沫常常模糊了水槽的視線,我們只是不停地伸手撈出一個個髒盤子,直到手指上的傷口被水浸得浮爛腫痛;大大小小的雜務彷彿太滿溢的熱湯,在踢開廚房沙門時總會不小心潑出一點,在我們的皮膚上留一個小小燙痕;於是騰出更多雙手接下工作──刷洗餐車,乃至於填滿便當盒。
雖然繁忙,但餐廳的大家庭總是持續朝我心裡添著一種關心,一不小心便要受寵地發胖了。弄掉了燙手的鍋子,大廚的妻子只問候著手的情況;孟偉總會用生氣地語氣命令我們休息。當中午的工作告一段落,大伙圍著員工桌吃飯,大哥常勸著我們要多吃一點,吃點這個,吃點那些。
曾為了處理活動的事務而來不及吃飯,回來時只見桌上留著一碗滿滿的飯菜,而那碗湯的溫度仍是熱的。
纖瘦的心情在餐廳裡被餵養得圓鼓鼓的,飽滿成了遠山的黛綠色。完美的弧度與陽光熟爛的香氣,在離開後的每個清晨依然悄悄甦醒,彷彿一帖補藥,持續調養著我寒弱的身子。
如果我在這樣的滋養下發芽,必定有著山的蒼翠。
深咖啡
像是太濃稠的咖啡,有著太過苦澀的心情。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。而僵硬了臉色。也許非關割傷了手指,或是工作的挫折與疲憊,非關知道了成績,只是突然迷路了,突然徬徨。
不知道為什麼來又為什麼離開,不知道還能付出什麼,還能揚棄什麼,保留什麼。
好像掉進了別人的生活,他們的文化、他們的眼神、語言、歌聲,有著太灼熱的力量,讓我持續發著高燒。好像病了。
為什麼交流,為什麼觸碰?如果我們終究得各歸各位,如果我們的幫助其實不能改變什麼。
應該留意著天氣的變化,與空氣的濕度,才不會在一場大雨裡只穿著單薄的衣服。但是隔著太過厚重的外衣,要怎麼觸摸?有些感動總得緊貼著皮膚,才能傳達其中的溫度。
責怪著不夠堅強的自己,拖著如此病體該怎麼去體會、去感受?
在眼淚模糊視線之前,看見了一種很硬很深的咖啡色。像是點錯的星巴克,要的是摩卡卻來了卡布奇諾。
一種錯誤的顏色。
茄紫
若不是開會總開得太晚,我想我和小金魚大概每晚都會來幫忙吧。晚餐的時段是大專志工的休息時間,餐廳的人手總是不足。
有天趁著大家吃飯的時間,放了包包便趕快進廚房。忙完了上菜便開始幫阿香姊收餐盤,她不斷地催促著我趕快去吃飯。
沒關係啦,我對她說。
這邊妳ok嗎?她問我。
ok啊。
每次都說得這麼輕鬆,她嘟嚷著。略帶抱怨的語氣倒像是在埋怨我的不懂休息了,這樣的關心讓我藏不住笑臉。
大廚教我,切茄子不像削小黃瓜,刀子得往後拉而不是往前削。我們三個人圍成一個小圈圈,大廚唱起了排灣族的歌。「不要不要別是他,他是我的呀,已經被我定住啦!」
大廚一遍遍教我直到我記住每個發音。
我說我喜歡這首歌的「味道」,阿香姊卻糾正我,說那叫「旋律」。
三個人只是簡簡單單地「拉」著茄子,歌聲像菜香似地飄搖,渲染著我們之間的氛圍。那是可愛的茄紫色。
我想,吃到這些茄子的客人大概會抱怨這道菜甜膩得過了分。
那是他們不懂,這樣的味道,叫作旋律,以嘹亮歌聲作佐料,純然甘美。
湖水黑
「妳幾歲?」
閒聊常自如此敏感的問題開始。他的側臉有著鮮明的輪廓,眉宇間的神色教人猜不透年紀。
他總是碰地一聲拉開大門,在一片志工中,抓小雞似地把我挑出來,「喂,妳(從不喊我名字),跟我去洗餐車。」
「妳幹嘛掛著那個,」拿著洗碗精、菜瓜布,他指指我的名牌:「很蠢欸。」
「我掛著你也沒叫過我名字啊。」
「我不想啊。我要慢慢發覺妳的綽號,這樣比較好玩。」
跟著他工作,他總是訝異於我們的勤奮。「妳們都不想休息嗎?別的志工都會很想休息。」
「妳們可以洗碗嗎?」
「休息啊!這是命令。」總是這樣嚷嚷著。
而我們卻更像亟欲證明什麼似地,益發勤快了起來。我想,即便平日是個公主,在部落的我們總希望自己能成功地扮演賢淑與幹練,彷彿如此,才能彌補某個缺口,才能更完整地融入。養尊處優,此刻顯得不值一顧。
他有如帶了層殼似的,小心地不與來來去去的志工,有太大的牽連。
「我不會忘記你啊。」雙手浸在泡沫裡的我,如此承諾。
「每個人都這麼說,最後還不是忘記了。」他替餐盒沖著水。
賭氣似地,我想著他的回答。在離別的清晨,字字句句爬滿了兩頁信紙,卻在他騎著機車轉入小徑,拿下安全帽對我微笑時,抿嘴沉默了。洋洋灑灑的信,早已忘了內容,卻依然記得自己堅決著回來的承諾與不遺忘的可能。
也許自豪著不畏離別、毫無保留的付出感動,然而有別於初次與電光接觸,我並未在布農留下任何聯絡方式;也許,不自覺地,我也生出了一層薄薄的殼。
離去前要了塊吐司,拖著他陪我餵魚。綠水邊我們安靜地撕下片片麵包屑,有如褪下自己的層層心事。流水潺潺作響,我們引著岸邊的鴨子跳下水,驚呼與笑語清脆如撲通入水聲。樹蔭下的這個空間,顯得如此完滿、安全。彼此帶著恰好的疏離,默契地。
與青年團契的交流中,我問:「現在,你還把我們當成一般志工,不願意太過親近嗎?」
「現在?」他輕輕搖頭:「不會了。」
他定睛凝望時,總是流露一抹似笑非笑的訊息。當妳屏神凝視,世界彷彿漩渦式地靜止於他的瞳孔中心,然後波波像外擴散,而周遭景物只是殘缺的漣漪。如此深邃,宛若蓄著一雙湖水黑,教人一看便要沉溺。倘若記憶終逐漸褪色,而我已無法描繪出他的輪廓,最後不容遺忘的,必定是孟偉的眼睛。
飛翔灰
也許一切都取決於心的速度。
不該以一種橫衝直撞的心情接觸與探索,應該慢下來,踏更完整的步伐。
道別時總會加重一個擁抱的重量,沉甸甸的,把我的行囊裝得剛剛好。是美麗存在的重量。
是啊,隔著一片山脈,想維持某種美好著實不易。但說不定距離增加了美感;道別明朗了真摯。那就這樣吧,提起不重不輕的行李,用不疾不徐的腳步繼續上路。
勇敢,原來是三分任性加七分爛漫。不過每次的勇敢一定都長大了一點點,有著越來越圓潤成熟的心境了。
言欣說她做不成簡單的人了,令我不禁莞爾。
其實我們從來不複雜。
總是大口呼吸、用力感受、勇敢愛著。
它好簡單。
妳曾斤斤計較著付出的每一分感情嗎?如果我們更懂得收放自如,也許眼淚便會少一些。但那又如何呢?誰比得上我們自然的澎湃?唯有部落能呼應如此純粹。
應該一起揮霍我們的十六、七歲。因為沒有什麼比它更簡單了。
於是以一種恰恰好的速度準備起飛。在蛻變為純潔完美的白之前,我仍留有稚氣的淡灰色;展翅的顏色。
我想,有些奔放並不該在乎粉碎,在那一秒我們最接近天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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